卧底直销组织 学者发现洗脑话术与焦虑相关
http://www.dsblog.net 2020-07-14 10:01:40
洗脑,还是重建社会归属感?
在奥蕾,一个成员不频繁上课,哪怕能够卖掉很多商品,也会被认为是怠惰和思想可疑的人。在密集的团队课程上,一些相似的东西会被反复强调,比如,人生规划和价值观就是主干必修课,其他的,比如历史故事、名人轶事等,都是随机安排。团队中的高级别成员通常很注意培养下属上课的技能,因为按照公司要求,每个直销员都应该是多面手。每隔三个月,团队领导还会去区域总部“取经”,学习最新的“理论”,传达到本地,再进行加工。
袁长庚一直反对用“洗脑”这个标签,去概括直销团队对成员的影响。“诸如‘洗脑’‘邪教’之类,都是一套准备好的指责,但其实这是一个有具体历史形态的东西,里面的东西很丰富。”他希望通过他的研究,让人们尽量跳出成见,去看到选择背后有合理的部分,是与广泛的社会因素连接在一起的。
“你可以成为一个新的人”,这是直销行业给很多成员带来的心理感受。袁长庚觉得,对于经历了一轮轮社会变迁冲刷的人来说,“重建归属感,获得一种新的评论社会的角度”,这可能是比挣钱更重要的东西,也是直销组织产生吸引力的关键。他曾经做过一些横向比较。上世纪90年代,直销最先登陆的亚洲国家,如泰国和印度,都是父权制比较严重的地区。这些品牌主打的销售员就是年轻女孩。
当年,泰国诞生了一批“雅芳小姐”。穿着体面的职业套装、包里装着精美彩页广告的女孩,被告知自己受雇于跨国企业,是国际化、现代和职业的。她们每个月的收入可能并不多,但至少不用再向父兄伸手要钱。对当年这些“雅芳小姐”来说,直销员的工作并不会打乱她们原有的生活节奏,却带给她们一种全新的自我感觉和社会属性。
在中国,奥蕾最初则是主打“商务人士”的形象。1997年前后,曾有美国人类学学生在北京对奥蕾进行调查。他发现,奥蕾当时扮演的角色类似于市场经济布道者,公司会告诉人们,个人也需要经营,并许诺一个美好的未来。而现在,公司一直鼓励家庭稳定、夫妻和睦,他们反对家庭成员——尤其是妻子——因为做直销赚了钱,而在家庭里自行其是。袁长庚觉得,在中国人开始切身感受到市场经济的负面影响以后,奥蕾又开始为自己打造一种“无害的市场经济”形象。
一个叫王军的团队领导人曾说,直销的发展必然意味着对销售人员观念意识的改造,旨在通过一系列二元对立的价值观,来重塑一种朝向未来的人格和生活模式。在袁长庚看来,王军一语道破了直销行业编织话语的本质。他的博士论文题目“好日子,坏日子:华北Z城直销人员的民族志研究”,就点出了这种二元对立。这里头,“好日子”指直销组织描绘的生活想象,“坏日子”则是对以往生活的评价。
近两年,袁长庚一直在联系出版社出版他的论文,但至今没能如愿。一些高校出版社对待学术类图书非常谨慎,认为其中有为传销“洗脑”说好话的嫌疑。袁长庚认为,这恰恰说明了相关经验研究的缺乏,“我们对这个群体的认识延续了很多偏见,是偏狭的。”接下来,他说自己可能会将论文改写成非虚构作品。
对话袁长庚:
也有知名企业家加入直销
2014年,袁长庚来到华北Z城,对当地的奥蕾直销团队展开了为期15个月的人类学调查。在那里,他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,听到了不少看似奇特的故事。透过这些经验观察,这位人类学学者试图探明:为什么一部分人会被某种特定的推销术打动?这背后又是怎样的社会、历史因素在起作用?
最近一年,“直播带货”成了最流行的销售方式。不过,和奥蕾直销不同,李佳琦、薇娅等大V吸引的是年轻一代的网购群体。对这批网红主播的强大“吸粉”能力,袁长庚也有自己的看法。
第一财经:在你的观察中,总体上,加入奥蕾的人群有什么共同点?
袁长庚:总体上,奥蕾内部成员还是社会中层、中下层和底层为主。奥蕾人其实对自己的话术所能起效的人群是有清楚认知的,他们不会把都市白领作为主要目标。他们知道这群人抵触心理比较严重,但一旦加入,发挥的作用也是很大的。
第一财经:就你调查所见,奥蕾的方式对高学历、高收入的人群是否能起效?
袁长庚:奥蕾里有很多大学生,这个不必多说。我也见到过一些社会地位很高的人,比如退休了的县级市副市长、曾在军队担任相当高职位的干部,还有东北一位知名的民营企业家——这位企业家在他所属的行业里是数一数二的,别人提起他也都很尊重,他也加入了奥蕾。那位前副市长在传销系统内部层级比较高,我本来是没机会和他接触的。可有一次,因为团队出国工作,需要我充当翻译,我就在飞机上和他遇见了。他手下的成员,很多都是农民工,他们的能力肯定远比不上这位副市长退休前的助手。奥蕾是非常鼓励各个阶层、背景和地域的融合的,他们也很希望塑造一种被社会精英认可的品牌形象。
第一财经:面对城市中产阶层,奥蕾有没有发展出什么策略?
袁长庚:奥蕾的成员当中积累了一些情绪,在城市中产阶层当中是不是有这样的情绪,很难说。今天很多人都能在其中看到一些投影,这群人不光存在于小城市,一线城市也有。奥蕾在上海的团队就有专门“攻克”女白领的人。这背后就要超出直销这个话题,去探讨背后的一些社会经验。
第一财经:今天,人们普遍接受了网购,或者从陌生人那里买东西,关系是一次性的。我宁愿看网页广告,也不愿听一名直销员向我推销东西。看广告时,我被明确告知那是广告,这种关系很简单,掏不掏钱在我。但是一个熟人边和我聊生活方式和价值观,边推销东西,我就会感到有点费事,甚至有一种紧张感。
袁长庚:这里面的问题就是,今天我们不知道拿“活人”怎么办。我们和网页广告没有“活人”做中介,但是直销就有一个“活人”作为中介。一个活生生的人,站在你面前,凝视你的脸,你会产生一些感同身受的情绪,这是面对电脑屏幕所不能感受到的。“他者”消失以后,我们习惯了不看人,也就不把人当人。所以,现在网上的攻击才会变得火药味特别重。
其实,一个熟人上门,和你聊天,卖东西给你,是很健康的。但我们是“个体化”了的一代,特别在意自己的私人空间不被打扰。我们父母一辈,家里的客厅是开放的,很多人会来做客。但我们这一代人对私人空间很在乎,不太愿意多被打扰。科技会让我们对交流对象的想象发生变化,鲜活的人的状态退去,我们只关注文本,对人的属性是回避的。这也是直销面临的一个挑战。
目前看来,奥蕾是在发展电商的,他们希望通过电商吸引年轻一代,但原来以直销方式吸引的这批人,他们也没有放弃。
他们其实一直在谋求改变。比如,我离开Z城之前,销售们开的工作室都叫“健康养生馆”,我走后半年,他们都改名了,差不多都是“身心灵体验中心”之类的名字。
第一财经:李佳琦和薇娅这样的网红主播,为什么会在当下产生那么强的号召力?他们也是以自己的形象作为中介,去“推销”一些商品给客户。
袁长庚:为什么直播卖货在电商第一波高潮退却后兴起?“双11”刚刚被推出的时候,是没有直播卖货的。我觉得,之前,人们通过淘宝和外部的商品世界建立了联系。但人是不能脱离他者存活在这个世界的。李佳琦和薇娅就提供给人们一种观看的机会。他们两位也都不是明星,观看他们十分安全。
以前,我们可能对父母这代人喜欢电视购物感到奇怪,现在我们成了父母的加强版。看李佳琦和薇娅的这批人,已经不是完全为了功能去买东西,他们是要通过电商去想象一个触手可及的美好生活。李佳琦和薇娅卖的东西都是比较基础性的,大家基本都能买得起,不管你身处小县城还是大城市,你们一样买不起房,但能够买同一款面膜。他们营造出这样一种气氛,阶层分化不再那么森严,每个人面对生活世界的能力好像都差不多。20年前,城市的每条商业街上都会有类似的老板和老板娘,热热闹闹地卖东西,他们关心着你的生活,而且充满热情,带着城市草根的商业气息。
第一财经:6月13日,你在做关于这项田野调查的学术讲座时,有听众评论,直销组织有点类似民间的宗教团体。对这种观点,你怎么看?
袁长庚:形式上的一些东西可能有些类似宗教组织,但他们本质上是反宗教的。他们把人生局限在现世,而不是来世。把这些东西归为宗教,还是因为认识的局限。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谈论一些价值观的东西,很多人就会把它往宗教上靠,或者有一连串准备好的指责,这是因为我们对这样的形式很陌生,或者不适应。
(文中奥蕾、张木成、周海涛、魏小英、王军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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